21我妹子子萱也是个好女人。根宝回来了,她避着不见,只躲在屋里,看着、听着人家一家亲亲热热的。我知道她心里一定难过,一定特别特别地难过,但子萱就是咬着牙忍着,不见根宝。这才是我王家的人,有骨气,有志气,有良心!那年根宝走了,妹妹也走了,回了城里的家。我怎么留都留不住,就给城里的子弘捎信,让他照顾子萱。后来子弘捎信来说,子萱的烟瘾治好了。我心里这个高兴啊,我妹子终于又能活回人的日子了。可子萱的苦命还没到头,城里解放了,他们于家的家产也都分了,因为老于家当年坏事做得多,于家老两口子被枪毙了。就剩下子萱孤儿寡母的,还总受人欺负。那年我进城办事,到子萱家。正好看见子萱邻居,一个不成好的混混欺负子萱,想占子萱的便宜,我气得把那小子臭揍一顿。然后我就带着子萱和孩子回到了色树沟。子萱不愿意回来,我知道色树沟是她丢脸的地方,伤心的地方,但色树沟还是她的家呀。有爹在,有哥在,就不会让人再欺负她。子萱回来以后,就很少出门,就一门心思在家教光祖念书。以前的小姐脾气也没有了,变得文雅,温和。子弘后来也回来,带着老婆和两个孩子。子弘的老婆是子弘在外边留学的同学,家里是江南的大户人家,人有学问,知书达理的。两个孩子一个三岁,一个一岁,大的是女孩儿,叫淑娴,小的是儿子叫明轩。这下家里热闹了,每天热热闹闹地围在一起吃饭。可这样其乐融融的日子没过多久,土改了。爹没了,家里就剩下一家人的口粮田,一头驴,还有这四间西厢房。幸亏工作组知道我家虽然是地主,但口碑好,就让子弘和弟媳妇南秀当了小学教员,家里日子才算好一点儿。我这个当大哥的,爹没了,就得照顾好一家人,这是我的本分。我每天忙在地里,侍弄那几亩地,保证一家老小有饭吃。根宝在南方做了官儿,总往回寄钱,柳叶的日子也好起来了,所以我也不用惦记她太多了。就是春种秋收忙的时候,我会悄悄搭把手。我和柳叶没太多的话,都在心里。根宝走了以后,柳叶对我家特别照顾,做个差样的饭就会端过来。逢年过节,置办新衣服的时候,也多扯些布,给光祖和淑娴、明轩做新衣服。我们推托不过去,只好收下。时间长了,总觉着欠柳叶家的,于是子弘两口子就常常晚上在家给柳叶家的三个孩子开小灶,教他们文化。这三个孩子,小时候没正经念过书,底子薄,也幸而子弘两口子给补补,三个孩子都跟上了学校里的课,而且学习都挺好的。这样,柳叶就更有借口照顾我们一家子了,隔三差五,就会给孩子送些好吃的。子萱和我心里都明白,这是根宝交代下的,也是柳叶对我的一份情谊。柳叶真是个善良的人。对子萱,这个抢她丈夫,害得她丈夫抽大烟,害得她丈夫背井离乡抛弃妻子的人,她还能实心实意地待承。对于柳叶的好意,最初子萱不愿意接受,后来,柳叶找子萱说了一会子悄悄话,子萱也就不再拒绝了。日子按部就班地过着。村里热心人总是张罗着给我找个女人,我都拒绝了。我总觉着这样挺好,照顾我的弟弟妹妹还有他们的孩子。而且,能这么看着柳叶,我就心满意足了,干嘛还要找人呢?解放了,大家都平等了,柳叶也不再叫我子任少爷,而是跟着弟弟妹妹们喊我大哥。柳叶有一次在院子里和我说:“大哥,娶个嫂子吧,你要是同意,我回娘家给你张罗一个。”我摇摇头说:“柳叶妹子,别操心了,我这样挺好。”柳叶看着我,我看着柳叶,沉默了一会儿,就各回各屋,此后柳叶再没和我提起过这个。但经常顺手把我搭在院子里的衣服缝补了再送回来,我的鞋和鞋垫也都是柳叶做的。我有时候说句客气话,柳叶就大声说:“大哥,您别客气,当年要不是您,我家荷花可能就没命了,我这算啥,您别客气了。”我知道,这是柳叶说给院子里的人听的,毕竟我和柳叶心里有啥,就我俩心里明白。这天我收工贪晚,回来天都黑透了,进院就听见冬生、春生、荷花这仨孩子在哭,阿凤正在哄着。我寻思一定是有什么事,就走到东屋门外问问,阿凤从东屋里走出来说:“子任大哥,你可回来了,柳叶到现在都没回来呢,也不知咋回事。可巧宗耀去外村帮工了,今儿不回来,你家子弘也出诊去了,你快去找找吧,子任大哥。每天这会儿柳叶早到家,饭都做好了。”我一听,就知道肯定是出事了。柳叶平日里都是早晨下地早,晚半晌回来的早,好能早早地给放学回来的孩子们做饭。我顾不上想别的,拿起斧子就往外走,边走边说:“阿凤,你哄着几个孩子,给他们做点饭吃,我去沟里找柳叶。”一路上我心急如焚,一溜小跑着往柳叶家的地赶。平日里走这几里的山路觉得特别快,可今天,这路就是不到头。我边走边点上一袋烟,忽明忽暗的亮光,什么山牲口见了都会害怕,我不知道柳叶手里有没有火石火镰洋火啥的,估计一个女人家的下地肯定不带这些东西。想到这,我心里这叫一个后悔,要是早提醒柳叶带上这些东西,遇上有个山牲口啥的,点了火,也能管点用。心里想着,越发心急,走得更快了,自己都能听见自己脚底下生出的风声。终于快到柳叶家的地了,转过山弯,就听见柳叶大声的吼吼的吆喝声,还有镰刀敲打石头的声音。听到声儿,我这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,看来柳叶没事,我边喊着柳叶,边加快了步子。柳叶就在她家的地头,头发散乱,正用镰刀敲着石头,嘴里不停地吆喝着,根本没听见我的喊声儿。直到我到跟前,人站在柳叶对面,柳叶才看见我。柳叶看见眼前的我,愣了一会儿,哇地一声哭出来,一下扑到我的怀里。我紧抱着柳叶,任由她在我怀里哭,任由她叫着:“子任哥!子任哥!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,再也见不到孩子了呢!”我就这样搂着她,下巴贴在她的头上,直到她哭得累了,软软地伏在我怀里抽泣。我坐在大石头上,把柳叶抱在怀里,轻轻拍着柳叶的后背。柳叶把头埋在我的胸前,就这么坐了很久。后来,柳叶坐起来,倚在我肩上,和我说:“今儿晚半晌,要收工的时候,从沟里来了一个东西,初起我还以为是谁家的狗,因为长得和狗一模一样,就离我有二三十步的样子,可后来,我看着那东西的眼睛觉着特别凶。越看越怕,后来我发现那东西的尾巴是耷拉着的,这回我知道了,我这是遇上狼了。我和狼就这么对看着,狼慢慢向我这边走,我举起镰刀,它就后退两步。再后来它见我总是举镰刀似乎不怕了,又往前挪,我就大喊,它就又不敢往前走了。我想往回走,可刚一动腿儿,它就跟上来。我不敢动,就站在这,狼又往前挪,我没办法,就边喊,边拿镰刀敲大石头。幸亏你来了,子任哥,要不,今天我就被狼糟蹋了。”我再把柳叶揽在怀里。我心想着,我要照顾柳叶,根宝再有本事,可他不在柳叶身边,不能替柳叶干活,不能替柳叶照顾家,更不能帮柳叶干活,帮柳叶遮风挡雨。柳叶,一个女人家,要下地干活,要照顾孩子,男人女人的活都一块干了,实在是太难了。我搂着柳叶,在她耳边低低的声音说:“柳叶,跟我过吧,我照顾你,你这样我看着心疼。”柳叶不说话,一直不说话。那狼不知道躲在哪儿了,许是见了我,知道自己斗不过,就再没出来。过了很久,柳叶才说:“子任哥,咱们回吧,孩子还在家呢,你说的事容我再寻思寻思。”我牵着柳叶的手往回走,一路再无话。直到村口,柳叶才放开我的手。这些年山外边总打仗,我们这儿在深山里,没有枪炮声,所以深山老林里的豹子、狼就没被惊动着。所以有时候他们饿急了,找不到吃的,也会到村边地头转悠,找吃的。估计柳叶是遇上饿急了的狼了,真是够凶险的,要是狼再果断点儿的话,估计那天柳叶就没命了。我回来以后越想越后怕,心想,也顾不了那么多了,我得管柳叶的事,我不能再让柳叶一个女人家再这么担惊受怕的了。从那年,柳叶头一天到我们村,看着她大大的眼睛,大颗的泪珠,我就想永远照顾她,保护她,不让她再受任何的委屈。可这些年,我只能看着柳叶受苦,受委屈,却总无能为力。农村里,吐沫星子淹死人,我不敢轻举妄动,怕给柳叶带来麻烦,所以我只能悄悄地帮衬些,却做不了太多。以后,以后,我不能想得太多了,只要柳叶好好的,我也不在乎太多了。我得帮她。
22经过遇上狼这件事,柳叶就发怵去她家地里了。我就和子弘、子萱商量,把我家的地和柳叶家的换换。柳叶一个女人家的,真要是再遇上狼,不敢想。柳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,她的仨孩子怎么办?子弘、子萱都同意。本来家里的那些地也全是我照看着,反正我愿意就行。柳叶不好意思换,说什么也不同意。阿凤就帮着劝:“柳叶,你就和子任大哥他们家把地换了吧。你说你家地那么远,要是再遇上狼咋办?你说你要是有个好歹,孩子们咋办?你不为你自己想,总得为孩子们想想吧!”子弘也劝:“柳叶嫂子,你就换了吧,咱们一个院子住着,你又没少帮衬我们,就听我大哥的,换了吧!”后来子萱也去劝柳叶,不知道子萱说了啥,柳叶终于同意把地换了。这以后,柳叶更是隔三差五地做了差样的吃的送过来。大家都心里明镜似的,谁也不捅破了说啥。这天是七月七,院子里的孩子们都相约到黄瓜架下边听牛郎织女说话了。老人们说,天上的女郎织女只有每年的七月七才能在鹊桥上相会,这天晚上,到黄瓜架底下,静静地别出声,就能听见牛郎织女的说话声。我们小时候也听过这传说,也到黄瓜架下听过,隐隐约约的,似乎真地听到说话声,就是听不清楚,不知道牛郎和织女到底说了什么悄悄话。吃完晚饭,我在院里遇见柳叶,柳叶低低地说:“子任哥,一会儿去老色树下。”我的心忽然就跳得快起来,怀里像揣了兔子。我早早地出了家门,到老色树下等。我知道,柳叶得等孩子们回来,都睡了才能来。但我还是禁不住早来,早早地来老色树下等。我点上一袋烟,心里七上八下的。这老色树,是我们家的神树,当年我太祖爷爷太祖奶奶在这里落户扎根,就是在这树下开枝散叶,孕育了兴旺的后世子孙,还有那么一大片家业。如今是新社会了,不兴迷信,但我还是祈求老色树,保佑我,保佑我和柳叶能够在一起,让我照顾她,疼她,爱她一辈子。终于等着天上钻出了弯弯的月牙儿,柳叶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,我怀里的兔子又开始欢蹦起来。三十几岁的人了,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,期盼还有羞涩。当年,我爹说我是家中长子,将来要撑起这片家业,所以早早请了先生教我读书。后来,我十五岁上,爹又让我到省城念书,可我不愿意去,死活都不愿意去。爹没办法,骂我不是念书的料,骂我没出息,担不起家业,可我就是不去,爹怎么骂,怎么打都不去。再后来,爹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子弘身上,好在子弘争气,不光在省城里念书,还到国外念书。可我不后悔,我有我自己不能说的秘密。我懵懵懂懂的十五岁的内心,只想着守在家里,照顾那个可怜的,大大的眼睛,掉着眼泪无助的看着我的柳叶。柳叶来了,轻轻地坐在我身边。我伸手将柳叶揽在怀里,柳叶温顺的靠着我。我闻着柳叶刚刚洗过的头发的味道,是抹了杏核油的,淡淡的香味儿。我觉得自己像喝了酒,晕晕得舒服。过了很久,柳叶开口了,她说:“子任哥,我答应,我们在一起。我知道,我家根宝心里只有你家子萱,他对我就像对姐姐。他走的时候让我照顾子萱母子,我就知道,这辈子,根宝心里只有子萱。“子任哥,这些年,我也知道,你心里只有我,你惦记我,总怕我受罪,总想法子帮我。先前,我希望你好好娶个嫂子过日子,可你不肯,我知道你的脾气,你不肯就是不肯,我知道,你这都是因为我。“子任哥,你对我的好我都放在心里,因为我心里也有你,在我心里,根宝就是我从小带大的弟弟,你不一样,我伤心了,累了,委屈了,就会想你,就想要是你能在我跟前儿该多好。“子任哥,等根宝回来了,我就和他离婚,我们就在一起,到时候根宝娶了子萱,子萱也好有个依靠。”“子任哥,这几天我也想明白了,我不能对不起你,让你一辈子一个人过,我要和你在一起,我要给你生娃,让你有后……”我的血液突然就哗哗地在体内奔流起来。我抱紧柳叶,托起她的头,亲上她的嘴唇……哦,柳叶的身上软软的,柳叶的嘴唇软软的……我身体和心似乎一下子找到了落脚的地方。就在这老色树下,就在我们家的神树下,柳叶辗转着成了我的女人。柳叶热烈地在我身下,辗转呢喃——柳叶呢喃着说:“子任哥,哦,子任哥,我要给你生娃,给你生娃……”七月的风刮在夜晚,再没有烦燥的热度,凉凉地,温柔地,缠绵地,亦如我和柳叶。我和柳叶在老色树下的大青石上终于在一起了,这是我从见到柳叶第一眼起就有的梦想,这样的梦我已经做了千百回,今天终于梦想成真了。柳叶在我怀里,在我身下,似乎化了,那样柔软而美好,胜过天下一切的最好。我在老色树下,在柳叶的身上发誓,这辈子,我一定把这个女人含在口里,捂在心里,一辈子保护她,让她高兴。后半夜,山里渐渐有了露水,我和柳叶恋恋不舍地分开。柳叶回家去,我不想回去,就坐在老色树下,直到天明。东方朝霞升起的时候,我也看见了金色的希望,以后我要和我的柳叶在一起了,我们的生活将是全新的,就像这新中国,一切都是全新的。接下来的两天,我和柳叶每夜约在老色树下,相拥,或者缠绵。我们再也分不开了,一时一刻也分不开了。第三天后半夜,露水来时,柳叶在我怀里轻轻地说:“子任哥,今天我回娘家一趟,长兄为父,我要和我哥哥嫂子说我们的事,只要他同意了,我们就能在一起了。”我舍不得柳叶回娘家,她这一去要好几天,可我还是说:“去吧柳叶,和你哥哥嫂子说一声,征得他们的同意,这毕竟是大事。”柳叶看出我的不舍,笑着说:“子任哥,我顶多去两天就回,你放心,我哥哥嫂子知道我的难,他们会同意的。”柳叶走了,回娘家了,孩子们阿凤帮着照看着。吃晌午饭的时候,子萱看我的眼神有些异样,我装作若无其事的。但我知道,我这个妹妹冰雪聪明,一定是洞悉了我和柳叶的一切。但我心里很坦然,我和柳叶没做对不起人的事,我们的事马上就会是光明正大的。而且,柳叶和根宝离了婚,子萱也就有了依靠,也许到时候根宝就带着子萱去南方当官太太了。我这样想着,也为子萱高兴。
23柳叶回来了,不是一个人,还有他娘家大哥柳山一起回来的。柳叶见着我,没有我期盼的别后再见的喜悦,只是低下眼睛进了屋。我回头看看身后的子萱,子萱眼神复杂地看看我,也低头回了屋。晚上,柳叶过来请我去陪他大哥喝酒,以前也这样,柳山来了,柳叶都会喊我和宗耀过去陪着喝酒。可今天柳叶没叫宗耀,酒桌上就我和柳山。柳叶在灶膛忙活,孩子们被打发出去玩了。我知道,柳山有话和我说。柳山也是个痛快人儿,三杯酒喝下,酒盅往桌上一放,直来直去:“子仁兄弟,你和柳叶这事成不了。不是我这做哥的横拦竖挡,今天我就和你说说这不成的道理。”“这其一,你们家是地主,根宝是国家干部,柳叶跟了你长远上说就是受罪,孩子们也跟着受连累;其二,这国家政策是说婚姻自由了,可你见着咱这四里八乡谁家离婚了,就是嚷嚷嚷嚷,而且根宝也八成不同意,离婚一定会影响他的政治前途;这其三,你觉着你和柳叶在一起了,你能照顾柳叶了,是为她好。可是你想想,柳叶一个女人家,今后的名声就毁了,以后荷花,还有我的闺女都会受柳叶的连累,说门风不好。老百姓的嘴,你知道,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……”柳山大哥的话还在继续,可我听的已经够了。是啊,够了,这三条就够了,我成分不好,柳叶跟着我未必能过上好日子,根宝因为他的乌纱帽也未必能同意,这会坏了柳叶的名声,坏了他们柳家还有荷花的名声……我不再听柳山说下去,端起杯子干了酒,站起身说:“柳山大哥,你说的对,我不能娶柳叶。从今后我就断了这个念头,你放心,咱五尺高的汉子,说出的话泼出去的水。”我头嗡嗡着走出东屋。出了大门,我漫无目的就走到了老色树下。靠着老色树坐下,我呜呜地哭起来,活了三十几年,我头一次觉得委屈,觉得有苦没处说,就靠着这老色树任由眼泪流着——男儿有泪不轻弹,只是未到伤心处。不知什么时候,柳叶来了,轻轻靠在我身边。柳叶说:“子任哥,是我对不起你。我不在乎将来吃苦受累,根宝也未必不同意,可我嫂子哭着和我说,我离婚再嫁给你,就坏了名声,将来我闺女荷花,还有我娘家侄女嫁人都会遭连累。子任哥,我嫂子这么说,我没办法。我自己再苦再累都是我自己的事,可我不能连累了孩子,连累了我娘家人啊!这些年,我哥哥嫂子没少帮衬我,我没办法……”“子任哥……”柳叶靠在我肩上,哀哀地哭,哭得我心都碎了。我搂过柳叶,搬过柳叶的脸,亲掉她脸上的泪,再把她揽在怀里。过了很久,月亮到了中天。我开口和柳叶说:“柳叶,听你哥哥嫂子的吧,和根宝好好过日子,好好拉扯孩子,等孩子大了,日子就会好了。没事,哥就是不娶你也一样能照顾你,看着你,护着你,守着你。哥就在你身边,日子还像以前一样,啊——”我轻拍着柳叶的背,哄着柳叶,可我自己的心却撕裂似地疼,眼泪只能往肚子里咽……日子又回到了从前,可我的柳叶却日渐消瘦。后来有几次我看见柳叶偷偷站在房后干呕。国庆节,根宝回来了,歇了一个月的探亲假,然后又走了。一切都毫无改变。根宝走了不久,就听阿凤说,柳叶又怀上孩子了。梨花开的时候,柳叶生了,生了男孩儿。子弘和南秀给接生的,听南秀说,柳叶在堂屋摔了一跤,孩子才七个多月就早产了。听到这个消息,真想过去看看柳叶,看看孩子,可我一个大老爷们,和女人家不一样,不能随便进女人的月子屋。这天下半晌,我从地里回来,正在做饭的子萱悄悄和我说:“哥,你去看看柳叶吧,这会儿院里没人儿。”我知道子萱的心意,就去了东屋。柳叶正在给孩子喂奶,看我进来,满脸的欢喜,抱过孩子让我看,嘴里说着:“子任哥,你看看孩子长得多好看,你给起个名字吧。”我接过孩子抱着,逗弄着孩子的小脸蛋,小家伙立刻冲我咧嘴笑了。我的心立刻就软了。我和柳叶说:“我就是过来看看你和孩子,都好我就放心了,孩子名字还是等根宝起吧。”柳叶说:“根宝不知道啥时候回来,子任哥,这名字就你给起吧!”我一见着这个孩子就觉得亲近,喜欢,闻着他身上的味道别提心里多爽快了。我再不推辞,低头想想说:“他两个哥哥叫冬生、春生,他也生在春天,不能叫春生了,那就叫书生吧,将来好好念书,一定有出息。”柳叶特别高兴,接过孩子说:“我儿子有名字了,叫书生,书生,好,就叫书生。子任哥,以后就让孩子认你做干爹。”我还没答话,就听柳叶指着我和孩子说:“书生,叫干爹,叫爹,叫爹……”我心里突然有股暖流涌动,有泪涌上来——我掀帘出了东屋,一抬头,正看见子萱含笑看着我……晚上的饭桌上,多了一盘花生米,一盘腊肉,子萱还烫了一壶酒。转年夏天,小书生已经满院子跑了,见着我总干爹、干爹地叫,而且时常发不全音,只叫成,爹,爹……书生喜欢和院子里的哥哥姐姐们学着背书,有时候也会跟着哥哥姐姐们到学校去,小小的年纪坐在板凳上,不吵不闹,跟着大孩子读书,背书。子任和南秀都喜欢他,也不管他,由着他在学校里呆着。一岁多的孩子,刚学会说话,就能整段整段地背书,比那些淘气的大孩子背得还熟练。后来,他还学着大孩子写字,那字写出来,端端正正,胜过很多念了好几年书的孩子。院子里的人都喜欢他,都喜欢逗他玩儿。书生还是最喜欢我,每天晚上我从地里干活回来,他总会奶声奶气地跑过来,拉着我的手说:“干爹回来了,干爹累不累?”他还会拿着蒲扇给我扇风,看着他肉嘟嘟的小脸,头上顶着茶壶盖,一脸懂事的小摸样,我就是再累也不觉得了,我总抱着他转圈圈,给他当马骑。柳叶这会儿常常会接着灶膛屋的门缝看着我们玩得高兴,也高兴地跟着笑。上山的时候,我会顺手捡几个鸟蛋,逮一只绿嘴的小鸟回来给书生。没事的时候也会做个弹弓教书生打鸟,或者编个小草笼子给书生装蛐蛐。夏天的晚上,我会抱着书生去老色树下玩儿。书生小大人儿似地坐在我旁边,听我给他讲故事。有时候,我故事还没讲完,他就睡着了。我把他抱在怀里,悄悄地亲亲他的小嘴唇,肉嘟嘟的,真是香。村里长舌的女人们有时候会逗书生,说:“书生,你以后别给你干爹叫干爹了,就叫爹吧,看你和他长得多像。”书生知道不是好话,小嘴一鼓,气呼呼地说:“我找我干爹去,看你们瞎说……”柳叶听到这些话,从来不急赤白脸的,总是抿嘴一笑,低头干自己的事儿,跟个没事人儿似的。人们说的没意思了,也就不再说了。
24村里开始吃大食堂了,家家喜气洋洋的,只要到了吃饭的时间,拿着吃饭家伙到队里的食堂打饭吃就行,天天吃得饱,吃得好。日子好像一下子过到了人们常讲的共产主义了。可我看得出来,子弘和南秀的脸上没那么轻松,每次打饭回来,面上总带着隐隐的担忧。我是大哥,不便问,但我知道,子弘和南秀是读过书,留过洋的人,他们的担忧自然有他们的道理。好景不长,村里大食堂里打回的饭菜越来越少,后来只剩下稀粥,再后来就是糠饽饽和棒核儿粥了。大人们吃不饱,孩子们饿得没了玩儿的力气,一个个面黄肌瘦的。书生还小,也整天吃不饱,成了个头大身子小的萝卜头儿。我去地里干活的时候总想方设法找些鸟蛋、山梨啥的给书生吃,可毕竟太少了,根本不顶用。有一天,柳叶悄悄和我说:“子任哥,根宝最近那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,没寄钱,也没寄东西回来。孩子们实在是熬不住了。听说有的地方有黑市,你拿我这副镯子去想办法换点粮食回来吧,我怕这样下去,孩子们会饿死。”我知道这副镯子是柳叶妈临终时候留下来的,柳叶要不是实在过不去了,绝不会拿这个去换粮食吃的。我没接镯子,只和柳叶说:“这镯子你收好了,吃的我去想办法。”我拿上口袋镰刀出了门。出村之前,我去老色树下拜了拜,我请老色树保佑我,能找到吃的,给我的女人孩子,给我的家人一条活路。我走了大半天,一头扎进了深山老林里。我知道,这里从来都没人来过,山高林密,常常有豹子和狼出没,但我顾不了这么多了,我要找到吃的。我在山上转悠了好一会儿,也没见到可吃的东西。后来转到一面阳坡,我想,这里适合长花根,当年,我祖上来这色树沟扎根,就是靠吃花根活命的。我就在这片地里找,真是感谢老色树,我真地在这里找到了花根(野百合根)。这里土厚实,从来没有人来过,花根长得特别大,小的像大蒜,大的像小孩的拳头,不多会儿,我就挖了半口袋。坐下来歇歇,我盘算着,天黑之前我就能挖满一口袋,这些够家里的孩子大人吃几天了。我正坐着,就听见嘶嘶声,然后就见眼前的草分向两边,我头发一下子全立起来了,我知道,这回是碰着东西了。躲是来不及了,也躲不了了。我眼前一闪,就见一条胳膊粗的大蛇吐着信子扑过来,头上的冠子耀眼的红,看来是一条要成气候的大蛇。我一闪身,蛇扑空了,没有咬到我,但整个蛇身子却麻利地缠在了我身上,然后蛇扭过头来,张开大嘴就要咬我。我用镰刀是来不及了,说时迟那时快,我双手伸出,掐住了蛇的脖子。我和蛇较着劲,它缠我缠得越来越紧,我掐它的脖子越来越狠。可终于,我觉得自己身上软绵绵的,然后开始轻飘飘的,恍惚间觉得蛇头离我的脸越来越近,我甚至看见了蛇嘴里的两颗毒牙。我心里说,我不能死,柳叶还在家里等着我呢,还有书生,还有弟弟妹妹们。我提了提神儿,攒了点力气,一咬牙,我就咬住了蛇的七寸,狠命地咬下去,蛇皮坚硬,可终于还是挡不住我牙的尖利,一股腥臭的味道直冲我的咽喉。蛇缠得更紧了,我死死咬着蛇的七寸,坚决不撒嘴。不知过了多久,缠在我身上的蛇身终于松了,然后软乎乎地滑下去……我几乎晕过去,眼前发黑。过了一盏茶的功夫,我终于缓过来,托着无力的身子,扒拉开大蛇,站起来。这大蛇软软地瘫在地上,蛇头拳头大小,长着一副鸡冠,蛇身胳膊粗,足有两丈多长。真是命大,我居然没被咬死缠死。老人们说过,头上长冠子的蛇,至少也修行了百年以上,虽然没成精,却也是有道行的。它到哪儿,哪儿的树木花草都会自动分开,小动物们也会自动送进它嘴里,而且,这样的蛇已经会使风了。我这时候后背才知道冒冷汗。这会儿也顾不得那么多了,这么大一条蛇,这蛇肉至少也得四五十斤,够全院子的人吃些天了。我拿镰刀剁下蛇头,剥下蛇皮,就地挖个坑埋了,还给留了坟头。我一边埋一边念叨:“对不起了,我把您埋在这,拿您的肉回去救我的家人和孩子,就算您做好事了。等将来日子好了,我一定专门来拜祭您。”我把剥好的蛇肉装进袋子,也不挖花根了,趁着天没黑赶紧往回走。我到家的时候已经半夜了,全家人,还有柳叶,宗耀他们都在等我。见我背着一口袋东西回来,浑身的衣服没一处好地方了,还隐隐的有血迹,柳叶先就哭了。我冲大伙笑笑,然后软软地倒了下去……我是累坏了,也是吓坏了,一直睡了三天三夜。幸而子弘是大夫,他给我把脉之后,和大家说,没事,我大哥就是又累又饿,又受了惊吓,睡醒了就没事了。三天以后,我醒了。窗户透进的阳光刺得我的眼睛睁不开,等眼睛终于适应了,我就看见书生正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我,见我醒了,就高兴地叫起来:“醒了,醒了,我干爹醒了……”后来,他们告诉我,我昏睡这几天,书生除了吃饭睡觉,就一直守在我身边,一会儿用小手摸摸我的头,一会儿给我喂点水,还叨叨咕咕地和我说话。知道这些,我心里觉得值了,就是这回被蛇咬死了,也值了。我好了之后,又去了老色树下,感谢老色树的保佑。从此我更加相信,老色树是神树,是老色树指引我给我的亲人们找到了东西吃,还救了我的命。后来我又去了几趟遇见蛇的那个山坡,每次都能挖回一口袋花根,这些花根,在那段困难时期,救了我们一院子人的命。再后来,日子好了,我专门带上酒水祭品,又去了那面山坡,去大蛇的坟前祭拜。
六、宗耀
25村里宣传的大跃进运动开始没多久,就赶上天灾,村里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。食堂里打回的饭菜越来越少,两个孩子也跟着挨饿。好在我家孩子还算少,每顿能分到两份大人的饭,两份孩子的饭,我和阿凤少吃一点,孩子们多吃一点,日子还能凑合过。这天晚上我从地里收工回来,看见家里炕上坐着个干干净净的老太太,看那坐样,就是城里有钱人家出身的人。阿凤见我回来,一阵慌乱,然后躲闪着我询问的眼睛,介绍着:“宗耀,这是干妈,刚从省城里来。”我也不好多问,就点个头,随着阿凤叫一声:“干妈!”我心下想着,阿凤只和我说过她从小无父无母,不知道自己是谁,整天和要饭花子在一起,后来是干妈收留了她,她才能吃得饱穿得暖,可后来干妈也过世了。是邻居帮她说了这门亲事,才嫁到这里的,可现在怎么又出了个干妈?难道是干妈没死,还是这个干妈是另外一个人,阿凤可是从没提起过这个人。看那架势,阿凤和这干妈感情很深,似乎是要在这常住的样子。再看干妈,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,完全是大户人家做派——我满腹狐疑,自然是不好问。面上只当没事人儿似的。我知道阿凤的脾气,没人的时候,她会和我说咋回事的。这样想着,我也就觉得没什么了。吃晚饭的时候,我恭恭敬敬地给干妈让酒让菜,给足了阿凤的面子。晚上,阿凤安顿干妈和如心、如意睡了,又给我烧水烫了脚,才上炕。我知道阿凤有话和我说,就等阿凤上了炕,把她揽在自己的被窝里,可阿凤身子硬硬的,扭了几下,又钻回自己的被窝。我不说话,等着。忽然,阿凤低低地吸鼻子,好像在哭。我这回坚决把阿凤揽到被窝里,搂在怀里小声说:“凤,有啥话,你就说,咱俩还有啥不能说的啊?”阿凤搂紧我的脖子,说:“宗耀,估计咱俩的缘分尽了,我要是和你说了,你肯定受不了——”我再搂紧阿凤说:“不会的,啥大不了的事,还咱们的缘分都尽了?”阿凤犹豫再三,终于在我的催促下开了口。随着阿凤的话,我的心越来越凉,好像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。我千想万想,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。阿凤说:“这个干妈就是我说过的干妈,她根本没有死,只是我不敢和你说实话。干妈是妓院里的老板,当初,干妈收留我,给我饭吃,让我做了妓女。可干妈没逼我,是我自己乐意的,一是为了有口饭吃,二是为了报答干妈。干妈还是有情有意的,在我做了十年妓女之后,干妈就给我找了你这个好人家嫁了。我在嫁给你之前,干妈还千叮咛万嘱咐的,让我不要和你说实话,永远都不要和你说实话。“后来,解放了,成立了新中国,妓院关门了,以前的姐妹也都进了工厂。干妈本来也是分配到工厂工作的,可她年岁大了,吃不了苦。现在是灾荒年,干不了活,分的吃的也少。干妈养尊处优习惯了,受不了挨饿的日子,怕自己会饿死,就想起我这个女儿,想着咱们乡下有地,饿不死,所以就来投奔我了。“干妈来了,本来还是要我扯个谎,骗骗你,可你我十多年的夫妻了,我再也不忍心骗你了,所以今天我和你说了实话。我不指望你原谅我,以后怎样,都听你的。要是你以后容不下我了,我会带着干妈走的,绝不会怨你。”阿凤说完这些话,就又钻回了自己的被窝。这一夜,我翻来覆去,一夜没合眼。旁边的阿凤一直没动,但我听见她一夜不断的抽泣声。有几次,我都想伸出手,把她揽进自己的被窝,像往常一样,可我终于还是没有伸手。我一想到,阿凤,这个我和我一被窝睡了十几年的女人,居然……居然,我的心就哆嗦……这一夜,我想了太多。我少年丧父,后来又没了母亲。从小在地主家做长工,好不容易攒钱盖了房子,还娶了媳妇,还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女。我们一家四口,过着暖暖乎乎的日子,谁知道,又出了个干妈,然后,我的媳妇,阿凤成了、成了妓女——我的心里哆嗦,剜着疼。昨天还暖暖乎乎的日子,今天就变得冰凉冰凉的。天亮时,我低低地对着阿凤说一句:“让干妈留下吧,和外人别说走了嘴,我不会让她饿着的。”阿凤看着我,眼里闪着希望的亮儿,可我看她的眼神是冰冷的。阿凤胆怯地垂下眼皮,脸上没了希望,只低眉顺眼地“嗯”一声,就起床去收拾屋子。早起,除了阿凤红肿的眼睛,还有我因为失眠肿了的眼眶,一切如常。太阳从东边升起,孩子们吃了从食堂打回来的饭去上学,我下地干活,阿凤在家里洗洗涮涮。家里唯一改变的,就是多了个干妈。多了个干妈……家里忽然多了张嘴,食堂打回来的那些饭根本不够吃,大伙幸而有子任挖回来的花根接济,可也不是个长法子。我一个大男人,不能让一家老小饿着。我去山上的树林子转悠,想着能找点干果什么的,天越来越冷了,山上能找的吃的,早就被乡亲们找到吃了。我坐在地上抽烟,心里盘算着能弄点什么可吃的东西。抬眼皮看见一只松鼠在树枝上蹦来蹦去的,人都饿得蔫头耷拉脑的,它倒是挺欢实,对呀,它的吃的哪来的呢?一定是秋天藏在哪儿啦,这会儿饿了就找出来吃。那么,能藏哪儿呢?我就猫在树底下,观察那松鼠,看它一会儿去哪儿找食吃。过了晌午,估计小家伙是饿了,哧溜下了树,就往不远的地上挖起来,不一会儿,就挖出一个栗子,抱着吃起来。我这下明白了,原来这松鼠是把吃的埋在地下了。我循着松鼠埋东西的地方仔细找,不一会儿,就在周围好几处地方挖到了吃的,都是核桃栗子松子什么的干果。小半天功夫,竟然挖了两大捧。我心里高兴,又觉着对不起树上的松鼠,可也顾不了那么多了,活命是真的,松鼠一定能有自己的法子活下去。这样,每天我就到树林子里挖松鼠藏起来的粮食。有时候挖的多,有时候挖的少,也有时候什么也挖不到,但勉强我们还是靠着这些松鼠埋下的粮食勉强度过了这个冬天。终于熬到了春暖花开了,漫山遍野都长满了野菜、嫩树叶子,这些都是可以吃的东西。在家里,我对干妈一直都恭恭敬敬、客客气气的,毕竟干妈是好人,虽然当老鸨出身,但是她救了阿凤的命,而且她还是个心眼好、有良心的人,只让阿凤做了十年伺候人的事,就给了她一条正经出路。就冲这,我也得善待她,给她养老送终。可我和阿凤,还是表面上和以前一样,但晚上躺在炕上却是各睡各的。那天晚上,我不肯伸手把她揽进自己的被窝,就再也拉不下脸像从前一样,把她揽在怀里了。阿凤知道我在意,也不敢主动钻进我的被窝,我们俩人就这么僵着,一直到了第二年的春天。(待续)